活著好難、長大也是──台灣沒接住的墜落兒少

文/薛丁嗝的熊

台灣自2018年起正式邁入高齡社會,與此同時政府開始鼓勵生育,但在光輝的催生口號與簇新的生育補助與兒少福利政策下,社會大眾似乎沒有留意到,台灣的兒童死亡率與青少年犯罪率,其實緩緩爬升。

根據內政部數據顯示,台灣2021年新生兒人數僅15.3萬,但五歲以下兒童死亡率卻高達千分之四點五。(圖片來源Pixels)

根據內政部統計數據顯示,台灣每一天至少失去2位孩子(泛指19歲以下之兒少)、每一年都有至少2萬名學生中輟離開學校消失於社會大眾的視線中,從扁平的數據上來看,台灣的出生人口已經追不上死亡人口的數字,但新生的孩子們之中卻有超過千名活不到成年那天。這些孩子之中,有些人因緊急傷病無法獲得及時的醫療失去挽回生命的機會;有的因為先天罕病苦無早療資源錯過黃金治療期抱憾終生。而就算平安度過兒童時期,尚未成年的他們暴露的風險卻也有增無減,他們為了生計離開學校提早進入勞動市場,付出健康作為代價賺取遠低於法定薪資的報酬;甚或者更不幸地,為了獲得高額的報酬支付家庭欠債,在成人的惡意誘導下販售身體,每一天都與疾病與職災的風險擦肩而過,直到某日墜失性命。

每年出生的孩子不到20萬名,孩子的生命既然彌足珍貴,為什麼社會呼喊口號、倡議許諾下一代更好的未來,卻無力讓每個降生的孩子擁有好好長大的機會?

留不住的新生兒──城鄉資源大不同的兒童醫療網

台灣被譽為擁有「最佳健保體系」的國度,但1歲以下嬰兒死亡率卻在已開發國家中排名第五高,細究兒童死因,能發現主要因素以嬰兒期的疾病占大宗,而其中又以山地鄉區的嬰兒死亡率為最盛,常因就醫路途過於遙遠錯失搶救時機,死亡率比都市區高出兩倍以上。

在傷病發生的當下,無論是事故還是急性症狀,送對醫療機構才能獲得適當的醫療處置,而及時與否往往是決定孩子生機的最重要因素,但在台灣,兒童急重症科醫師的人力與分布,有著極大的城鄉差距。從數據來看,台灣兒童死亡率最高的區域為花蓮與台東,不論是未滿月的新生兒死亡率、未滿一歲的嬰兒死亡率、甚或者2歲以下的孩子,在上述兩大公認的偏鄉地區中,孩子們從尚未降生於世、仍在母胎之中時,就已經開始在醫療需求上面臨種種挑戰。

在新生兒死產率的統計中,都市地區已經降至3以下,但偏鄉山地卻多年維持在5~6之間。(圖片來源pixels)

撇開東部地區,西半部縣市的孩童也飽受醫療資源分配不均的苦楚,新竹、嘉義、宜蘭等縣市並無配有具備葉克膜、電擊去顫器等協助病童轉移設備的加護型救護車,使得緊急傷病時孩童的轉運過程也充滿了不確定的變數,往往需要照顧者花費更高額的費用才能讓疾病的孩童順利獲得治療。而偏偏,生活在相對偏鄉地區的孩子,往往家庭的經濟狀況並不優渥,有些甚至是單親家庭或隔代教養,照顧者有心無力的狀況下,讓孩子們的就醫問題越漸雪上加霜。

錯失的黃金治療期──專業人力稀缺的早療復健照顧

3歲以前是人類腦部發展最快速、潛力發揮最大的時期,因而這三年亦是國際認定的早療黃金期,在這段關鍵期裡早期發現並介入治療,通常都能發揮最大程度的療癒效果,然而根據衛福部社家署系統顯示,台灣近五年(105年至109年),約有22萬名孩童需要接受早療,但實際上早療通報率卻只有12%,意即這22萬名孩童之中,僅有2.6萬位正接受治療,而其餘的孩子們,卻在人生一起步的階段就丟失他們生命發展的黃金期。

早期療育專指針對0-6歲孩童各項疾病、生心理刺激或環境因素,導致發展遲緩或身心障礙而需要接受的治療。(圖片來源pixels)

許多身心障礙的孩子因照顧者未能及時辨識警訊而錯過黃金治療期,一直到進入國民義務教育階段,才在教師的通報下姍姍開啟治療與復健的旅程。然而,通報收案並不代表病童能順利取得早療資源,由於專業人員在全台灣醫療院所的分布並不平均,病童家庭往往需要跋山涉水才能抵達,可抵達後卻也不一定擠得進候診名單之中,即便台灣的早療通報率不足2成,全台灣醫療院所中,能夠執行相關治療的諮商心理師、聽力師與語言治療師的數量,卻少到無法滿足這些孩童的治療需求,離島與花東地區的早療專業人員甚至在統計上只有個位數。

早療資源的城鄉差距以及專業人員的稀缺,讓這些病童求助無門,不僅花東與離島地區,連六都以外人口最多的彰化也出現資源不足的問題,更遑論其他縣市偏鄉,早療資源與都市地區相比幾乎處處都是缺口,讓這些慢飛天使的早療之路道阻且長,最後往往因為找不到學校接納、排不進醫院療癒課程,只能在同樣能量不足的各式日托照顧機構之間輾轉流浪。

根據2016年統計數據,全台早療專業人員中諮商心理師僅194位、聽力師僅258位、語言治療師僅741位,他們除了服務早療病童亦須服務成人,量能相當不足。(圖片來源pixels)

除了治療疾病本身,早期療癒亦強調讓病童發展「獨立自立」的能力,比如說針對腦麻病童的步態練習、自閉症病童的情緒表達練習等,都是為了病童們,未來即便照顧者離世,也能好好的在這世界上生活下去。然而早療資源的匱乏,讓許多苦等不到早療資源的病童父母焦心,在社政體系無法提供更多支援的情況,孤立無援的病童家庭們漸漸聚集在一起,組織起小型自助會而後漸漸擴大,成立能夠提供更多早療資訊的協會或是基金會,力求能為其他同受早療資源稀缺之苦的病童家庭留下一線希望。

直到現在,台灣仍有許多病童家庭未能取得適當且足夠的早療資源,期盼未來政府能從制度與政策層面著手,使各縣市都能享有長期、穩定的早療及身心障礙病童日托資源,讓這些無處停泊的慢飛天使們,能不再被迫剝奪接受教育與照顧的權利。

別無選擇的少年少女──被社會忽略的高風險家庭

脫離關關難過的嬰幼兒期後,台灣的青少年們面對的又是另外一種層面的考驗,根據衛福部數據粗估,台灣至少有3萬位12~18歲的少年少女,由於家庭功能的失常被迫提早長大,有些除了得養活自己還得支撐家庭的生計,沒有家庭與社會的支援,獨自在無人知曉的邊陲地帶咬牙自找生路。

行政院統計數據中顯示,2021年全台國中小中輟人數共計2,578人,高中職中離人數約20,000人。(圖片來源pixels)

這些來自高風險家庭的少年們,有些因為監護人入獄、疾病、死亡,或是深陷藥酒癮無力擔當照顧職責,為了填飽肚子別無選擇,只得提前進入勞動市場成為非法童工或非法少年工。他們大多從七、八歲起就失去親人,或者看著身邊的大人吸食毒品、反覆入獄,背後沒有支援,退路早已在一路苦熬的過程中得一乾二淨,回望時只有空洞漆黑的荒蕪廢墟,而面前展開的未來也並不平坦,崎嶇的道路上有重重負擔──需要照應的貧病長輩、家人積欠的高額債務、就要過期的各項瑣費繳款單……。

對這些別無選擇的少年們來說,夢想或者人生規劃都是很奢侈的詞彙,普通的少年在煩惱選填志願時,他們被金錢催逼,離開學校後每一日都沒有選擇地只能往前奔波,因為水電瓦斯、柴米油鹽都不會從天上掉下來,不論幾歲,沒有錢就活不下去。還沒長大到可以做粗工賺錢之前,仰賴偷竊維生,等到身體長大到足以打零工,他們往往清晨就摸黑而起,凌晨三點趁著四下無人,無照駕駛貨卡在田間與鄉下的道路穿梭,佝僂著腰背將剛採摘的蔬果一箱箱扛上貨車,再從南部載往台北果菜市場,並且為了趕上下午的其他零工,踩著飛快的車速又從台北開回南部,有時一整天工時超過14小時,為了擠壓出更多賺錢的時間,只靠提神飲料焚膏繼晷。

而他們之中,有部分人為了償還家人積欠的高額債務或是支應長輩的醫藥費,選擇鋌而走險,將自己當成籌碼拋擲到成年人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的灰色世界裡,有些少年有把好力氣,出沒在各種角頭人事中,試圖抓住抓住更多賺錢的機會,但更多的是在成人惡意的威逼利誘與層層剝削中,被迫用自己年輕的身體換取錢財,無處抗議生命裡莫名降臨的苦與痛。 過去20多年來,兒少保護的議題多次因社會新聞被提出、被大肆討論,也陸續出台相關改善措施,但這些為金錢與生活憂慮的少年少女們卻越來越多。不只是離島與偏鄉,都市的邊緣也越來越多青少年因為主要照顧者罹病或失業,離開學校成為勞動市場裡的羔羊,在街頭販賣體力、身體,或者尊嚴。

為了生活未成年就開始打工,多數少年工不堪疲憊往往休學中輟,也許全職在工廠或工地幹活,有些在按摩店或婚宴會館上班,沒有健保也沒有勞保地在勞動體系裡遭受剝削。(圖片來源pixels)

在已開發國家中,年輕個體的別無選擇與淪落,其實是整個社會結構產出的惡果,身處其中的少年少女們無處可怨,最後往往自嘲、歸咎自己「歹命」,但這種歹命,為什麼只能由這些不幸的少年和少女們自行吸收?

未來某天,盼孩子都能安全降生、好好長大

關於兒童與少年,台灣社會的想像有時囿於中產思維而過於扁平,總以為孩子們不是在家庭中被呵護,就是在學校中為人生和未來累積基礎,可其實無法好好成長的兒童與青少年比想像中多更多,他們散落在社會的邊陲,有的來不及長大就死於失格的照顧者之手,有些因為匱乏的醫療資源,無法將心跳與呼吸延續到下一個天亮,或者為了糊口早早進入勞動體系,再不然就為了脫離來自家庭的暴力和壓力,只好在陰影裡紮根,筆直走向充滿危險甚或者非法犯罪的道路。

盼望社政體系能呼應口號,為下一代創造更好的未來,不再有遺憾的事情發生。(圖片來源pixels)

與其他已開發國家相比,台灣的兒童死亡率(泛指19歲以下兒少)落後世界平均值,每年超過兩萬名學生中輟離開學校,比起催生,如何讓兒少能有一個安穩長大的社會與醫療環境,或許才是更加值得關注的議題。

社會有責任,讓降生於這座海島的所有孩子,都擁有好好成長的機會。